从业十几年,刘晓辉常年坚守在儿科临床一线,性格耿直的他将所有的耐心都给了儿童病人。整整三次采访,儿科医生刘晓辉将患儿的特殊性、援疆的情怀、儿科医生的「困境」娓娓道来,这些细碎的故事背后,可以窥见刘晓辉对儿科医生的身份认同和生命体验形成更立体的意识,仿佛前面的困顿荆棘重重,但是意识到荆棘旁边有草原、湖泊上有船,山峰旁有公路,所有混沌的视角都变得清晰具体,不再被单向度思维所「束缚」。
急诊儿科,一个比月亮更晚的「夜市」。
晚上九点,门诊室外站着黑压压的人群,诊室内看病的小女孩断断续续地抽泣着,儿科医生刘晓辉双手正拿着听诊器给她做心肺检查,一双黑框眼镜下的眼睛仔细观察着小女孩的肚脐,嘴里不停温和地说着:「不怕不怕,很快就好了」。刘晓辉趁着和孩子聊天的机会,一个个做了筛查评估。
从医多年,刘晓辉看多了儿童哭闹的场景。「孩子是简单的,身体不舒服,很难像大人忍着熬着,他们都是赤裸裸地用哭闹对抗疾病。」刘晓辉表示,作为儿科医生,除了专业扎实,还要自行修炼「哄娃」技能,面对咿呀呀说话不流利的小患者,没点「哄娃」本事,他们都不会配合你看病。
当然,除了「哄娃」技术了得,更多时候,需要「哄」的是家长。相比儿童的哭闹,家长焦虑、烦躁、担忧的情绪更为常见。
刘晓辉记得,有回他接诊了个腹泻的儿童,本来吃了药已经好转了,又因为着凉引起了发烧,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带娃前来问诊,瞬间就将门诊室包围了。
仔细询问孩子的状况,妈妈一句孩子发烧了!奶奶一句小宝不吃东西!爸爸一句孩子腹泻还没好,他只能从此起彼伏的声音里初步判断孩子病情。
在气氛凝重的时刻,刘晓辉总是不慌不忙,他习惯从安抚小孩的情绪着手,讲着天花乱坠的故事,用各种奇形怪状的物品分散小孩注意力。
孩子不哭闹了,家属紧绷绷的神经自然就会放松了,这叫抓住主要矛盾。
晋升奶爸多年的刘晓辉,特别理解父母在孩子生病时的心理。
他表示,摧毁一对父母很简单,孩子生场病就足够了。小孩生病的时候,生活就自动开启了炼狱模式,只有当小孩的病好了,才能重回人间。「作为一名儿科医生,在家属急躁的时候多点耐心,把小孩的病看好,就是给家属最大的回馈了。」
医护人员面对的常常是沉重的疾病,在长年累月的工作早已练就了远超常人的耐心。如果将「耐心」比作数学里的自然数,那么儿科医生需要的「耐心」就是自然数的幂次方。
2020 年 3 月,刘晓辉作为帮扶专家,远赴新疆喀什妇幼保健院,任职儿科主任和药剂科主任。1 年半的援疆岁月,刘晓辉为自己单调的临床生涯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那些隐秘的、艰难的、无畏的故事,都留在了那片热土。
初到新疆喀什地区妇幼保健院,全然陌生的环境使刘晓辉产生了一种「漂」的情愫。
这种心理是正常的,就有种年轻人说的逃离北上广深,却无法逃离漂泊的感觉。
然而刘晓辉很快就进入了帮扶工作的状态。经过基层调研,他发现新疆喀什妇幼保健院医疗条件异常艰苦,科内硬件设施简陋,桌椅板凳残缺不全,普儿仅有 3 个房间,共计 6 张床位,新生儿十几个暖箱堆在一起,新生儿房间墙皮松动欲脱落,能用的蓝光灯也仅有一个,办公室的桌椅破破烂烂,电脑没有 HIS 办公系统,所有的病例处方均靠手写,甚至检查用的手电筒压舌板都是自备……
儿科医护人员严重缺少,专业技能知识老化,「大部分儿科医生连新生儿窒息复苏抢救技术都没能掌握。」刘晓辉回想起喀什妇幼保健院的「难题」,语气逐渐激动了起来。在他眼里,这座坐落在西北边陲的基层医院受限各种资源条件,看起来是没有生机的,就好像是一个个基层医疗机构的缩影。
发现问题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刘晓辉调整了帮扶计划,从科室改造、临床医疗、教学科研、技术培训和医疗理念各个方面制定了可执行性方案。
情况也在发生变化。刘晓辉亲自参与科室每一例住院病人的诊治及抢救,在诊治和抢救的过程中「授人以渔」,将诊治及抢救的最新知识普及给他们,同时在实操过程中增强他们的动手能力;他制定了科室全员培训的方针,通过反复培训,科内每个医生熟练掌握了新生儿窒息复苏抢救技术,随着专业技能的提高,科室在条件刻苦资源匮乏的情况下成功收治一例 29+2 周早产儿。
看到成果的时候,心情可激动了,真的是一步一个脚印过来的,虽然语言不通,但是大家那种喜悦之情都是相通的。
刘晓辉至今还能回想起帮扶初显成效的心情。
然而人是文化的产物,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活在偏见之中。「帮扶更难的是当地落后的医疗理念,文化差异造成了很多不确定性。」刘晓辉挠了挠头,很自然就将话题转到了帮扶的「困境」之中。
刘晓辉回想起,他曾经诊疗过一例维族儿童,4 个月了体重还不足 4 公斤,询问家长病史情况,家长诉说这个是第 7 个孩子,前面有 6 个孩子都是在 2-3 月时就夭折了,都是腹泻拉肚子营养不良等原因造成的。「当时就觉得很奇怪,2-3 月份的小孩一般以母乳喂养为主,怎么会接二连三造成夭折悲剧呢?」刘晓辉顺着疑惑询问才得知,当地维吾尔族不少民众都抱有「母乳有毒」的错误理念,很多新生儿一出生就喂养粥、巴旦木、馕,苜蓿饺子等食物,导致婴幼儿的肠胃受损最终导致营养不良,很多孩子送到医院抢救的时候腹胀如球,已经错失了最佳的抢救时机……
这让刘晓辉坚定了加强科普健康理念的决心。他参加了喀什地区 2020 年贫困地区儿童营养改善项目培训班,为当地的医护人员授课讲授了《新生儿溶血病》、《儿童常见病》、《小儿腹泻病补液疗法》多个课题。
翻滚的帮扶工作,遇上了疫情寒冰。作为帮扶医生,刘晓辉最先想到的是「我能做些什么?」
他决定先到疫情防控一线。他组织带领喀什市妇幼保健院科室的医护人员下乡为村民及工作人员采集核酸。「疫情来势汹汹,医疗人员都是哪里有紧急任务就出现在哪里。」喀什地区疫情肆虐期间刘晓辉辗转在喀什地区的各个乡村,没日没夜地轮班采集核酸。
这是所有人都恐惧的疫情,零零散散的确诊患者分布在空旷的喀什村落。随着确诊病例的增多,各隔离点医院也收治了不少阳性患儿。有一次,阳性儿童突发腹痛,情况比较危急,刘晓辉知晓后,毫不犹豫就往阳性患儿的病房走去。「孩子只是普通的腹痛问题,给他开了些药,之后情况就好多了。」
1 年半的援疆生涯转瞬即逝。即将离开喀什妇幼保健院的时候,刘晓辉早已没有了「漂」的感受。这是一场从异乡奔向异乡的生命体验。「新疆这片土地完全配得上地大物博风光秀美人杰地灵这些美好的词,到处都是名胜古迹都是祖国文化玫宝的重要组成部分。新疆人民热情好客,能歌善舞,处处可见民族特色之馕、到处都是好吃的水果,到处都是烤肉烤包子烤南瓜烤蛋……」
生命力很奇怪,它熊熊燃烧的时候,你不敢直视它,你会想着绕着走。恰恰是那火烧成灰,灰里吐出火星的时候,你反而会注意它。
生命真的太灿烂了!
援疆帮扶岁月,真正打动刘晓辉的是每一个人的求生意志力,是不以民族为转移的。病人的不放弃,家属的不放弃,医生的不放弃,哪怕有的时候结果并不如意。
比孩子看病更加困难的是儿科医生的断崖式下滑。
《2015 年中国卫生统计年鉴》公布的数据显示,近 5 年来,我国儿科医生总数从 10.5 万下降到 10 万,平均每 1000 名儿童只有 0.43 位儿科医生,相当于 2300 个孩子才配有一个儿科医生。
他们的困境不过是每个家庭终将会遇到的患儿看病变得更难的问题。谈及儿科医生骤减的社会现象,刘晓辉表示,儿科医生紧缺、递减,是常年累积的「重疾」。儿科在医疗行业是弱势科室,很多一线儿科医生的收入常常达不到医院的平均水平,儿科的医患关系更为尖锐,很多时候媒体宣传的舆论导向也会加重这种困境。
中国儿科前沿论坛表示,如果儿科界仍旧在持续走低,出现五年、甚至十年的断裂,将来可能需要两代人的努力才可以弥补,而这两代人需要付出极为沉重的代价。
儿科医生如何才能走出行业的困窘?刘晓辉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打破儿科医生减少的「藩篱」,留住儿科医生,不仅要改善收入、工作环境、晋升空间,更需要促进医生和患儿家属之间的相互理解,减少由医患关系恶化给儿科医生带来的心理负担。」
哪怕儿科医生不断对自己重复「我觉得救治孩子的时候,特别有意义,特别有成就感」,这也不能成为社会无视他们困顿和委屈的理由。无数儿科医生带着专业理想和光亮意义感勉力前行,却也是一个又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们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有情绪需要生存,为生命开路者,不可令其困厄于荆棘,他们需要得到应有的社会善意和谋生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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